“够了!”
楚祐实在听不下去了,声音如冰地打断了方怀睿。
他是习武之人,自有分寸,那一匕首刺下去会不会致死,他心里是有数的,英国公这厮分明就是在胡搅蛮缠。
方怀睿放下了抹泪的右臂,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不管不顾地高喊道:“康王殿下这还只是亲王呢,就想诛杀开国老臣,卸磨杀驴了!!”
他一字比一字高亢,嘹亮,只恨不得大半个宫廷的人都能听到。
楚祐额角青筋直跳,连脖颈间也浮起了根根青筋。
“微臣与父祖对大景朝忠心耿耿,没功劳也有苦劳,康王殿下此举实在是让臣寒心!”
泼皮无赖!楚祐的脑海中不由浮现这四个字,重重地拂袖而去。
他也没回东暖阁,就直接从方怀睿的身边大步走过,只听后方传来了方怀睿撒泼似的嚎啕大哭声:“求皇上给臣与臣子做主。”
楚祐的步伐走得更快,昂首阔步。
他就不信皇帝能把他怎么样?!
方怀睿这一跪就是整整跪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直到次日凌晨,终于力竭地晕倒了过去。
康王捅了英国公世子一刀,导致方世子生死不明,英国公就这么一个嫡子,老泪纵横,宁愿拼着爵位不要,也要皇帝严惩凶手。
那些御史们闻讯,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们一窝蜂地涌至东暖阁,向皇帝呈上了一本本洋洋洒洒的折子,弹劾康王楚祐伤人,请皇帝一正宗室风气,并言道:“康王有错,自当担之,否则,岂不是让世人以为皇上纵容宗室行凶!”
皇帝看着折子不置可否,只是吩咐大太监宣康王觐见。
那些拥立康王的世家门阀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要压一压这些御史的气焰,免得这些寒门出身的穷酸文人在他们世家面前放肆。
于是,户部尚书王康尹反驳道:“李御史,康王为人一向谨言慎行,先帝也曾夸他胸怀若谷,他会出手定是事出有因。”
“怎能听英国公一家之言?”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方明风行为不端。
再往深里说,更意指要是御史们还有异议,那就是在质疑先帝。
先帝驾崩还不足一年,就连皇帝也得遵礼制,三年不改父志。
御史们被王康尹这三言两语堵得一时有些语结,就连皇帝也似乎有些为难,反复捋着胡须。
片刻后,皇帝干咳地清了清嗓子,道:“康王与英国公世子都是少年心性,年少气盛,这才起了口角,推搡了几下。”
一旁板着脸的卫国公见那些世家非要把方明风拖下水,而皇帝还想当和事佬,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几分,心中不快。
这可不行!
卫国公冷哼了一声,不快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持刀伤人,岂是‘推搡’二字可以轻轻揭过!”
卫国公一表态,立刻让一众本来只是来凑凑热闹的勋贵肃然。
大景朝开国后,太祖皇帝大封功臣,封了四公二十八侯。
大景律例,勋贵的爵位三代降一等,也唯有四大公府的爵位世袭罔替,永不降爵,超然于其他勋贵之上,众勋贵隐隐以“四公”马首是瞻。
卫国公神情愤愤地接着道:“方明风是英国公唯一的嫡子,这若是有个万一,庶子不得袭爵,英国公府岂不是无人承继!!”
平日里,四公虽偶有争执,互不服气,但在共同的利益前,又会彼此扶持。
听闻英国公晕倒后,卫国公特意去看了他,想安慰几句,结果英国公哭得稀里哗啦,拉着他的手抱怨了一通,话里话外,就是说康王近世家而远勋贵,不把他们这些勋贵放在眼里,今天敢无故捅他儿子一刀,日后若真让他登上那个位置,说不定还要削他们的爵位给那些个世家腾地方……
卫国公越想越觉得唇亡齿寒,胆战心惊,声音也愈发高亢:“康王简直居心叵测!”
他这番话说得在场的一众勋贵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地频频点头。原来康王所图竟是为此,真真居心叵测!
皇帝沉吟着拈须,徐徐问道:“那卫国公的意思呢?”一派仁君风范。
卫国公自然觉得康王当罚,但怎么罚却也是一道难题。
坐在下首的楚翊淡淡地问道:“量刑有轻重,不知英国公世子伤得如何?”
“……”卫国公怔了怔。
他哪里知道方明风伤得如何,只听英国公哭诉儿子被人捅了一刀,血流如注,生死不明。
不过,大皇子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量刑有轻重。
卫国公老眼一亮,有了主张,正色道:“大祖有言,宗室犯法,罪加一等,既然康王捅了方世子一刀,那就让方世子捅回两刀,权当是扯平了。”
其他勋贵们面面相看,全都精神抖擞,觉得卫国公这个主意简直绝了。
他们迫不及待地赶紧附议,颇有几分万众一心的架势。
以王康尹为首的官员们全都傻眼了,顿感事态不妙,顾不上再提先帝是怎么夸康王的,直接道:
“皇上,万万不可。若真依卫国公所言,这两刀下去,臣恐康王安危难测,如此未免量刑太重……”
英国公府如今怕是已经恨上了康王,要是让方明风捅康王两下,康王怕是性命难保!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勋贵粗声打断:“也不过是插上两刀而已,又没说要剜他的肉!”
“就是就是。”
“太祖也说过‘人在江湖混,哪有不挨刀’,既然有捅人的狠劲,就要有被捅的觉悟!”
“……”
勋贵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一副无赖相。
大景朝立国刚五十年,这些勋贵的爵位也大多才传了两三代,平日里常被那些世家门阀暗暗地嘲讽说他们腿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呢。
可是,当这些人站成了一线时,威力也是惊人的,但凡谁给康王说一句好话,就会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谁也无法说服对方,空气中火花四射。
喧闹间,楚翊低低地叹道:“两刀太重,以血抵血,并不好。”
他清朗平和的声音宛如清泉泼洒而下。
那些世家臣子闻言简直如获至宝,面露喜色地连声附和道:“对对对,大皇子殿下说得是。”
楚翊优雅地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瓷茶盅,又看向了卫国公等人,又道:“但七皇叔伤人罪证确凿,若不追究,也有违太祖遗训。”
“对对对!”勋贵们也是连声应对。
楚翊右手的指节轻轻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和煦的目光转向了上首的皇帝,温声道:“那就降爵吧。”
话落之后,东暖阁内一片静默。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皇帝抬手一拍案,一唱一搭地应了:“好。就降爵吧,降为郡王。”
卫国公先是一怔,再一想:是啊,捅两刀,也就痛一时,康王怕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哪有降爵过瘾。
妙!罚得妙!
也免得康王总打他们爵位的主意,先让他自己好生痛痛。
“皇上英明!”卫国公率先高喊起来,喜笑颜开。
卫国公都应了,其他勋贵也没有不满意的,纷纷喊起了“皇上英明”,声音洪亮如雷动。
有人欢喜,更有人脸色僵硬,看向了后方那道绣着五爪金龙的门帘。
被皇帝宣召而来的康王楚祐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帘前,面沉如水,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厉的气息。
不等康王开口,礼部尚书王康尹就率先应了:“有错当罚,皇上英明。”
王康尹不蠢,也看得出来皇帝这次是有心降康王爵位。
今天有这些勋贵们在此搅局,要是不应下降爵,二选其一,皇帝怕是会顺水推舟让英国公捅上康王两刀。
现在这个局面怪只怪康王做事太过冲动,非要冒头得罪了勋贵。
王康尹轻轻地捏了下袖口,微不可查地向楚祐点了下头,示意他向皇帝低头。
“七皇弟,”皇帝的目光穿过众人看向了后方的楚祐,淡淡问道,“对朕的决议,你可有异议?”
“……”楚祐两耳嗡鸣,狭长的眸子里翻涌起滔天的怒意。
这一瞬,他想负气而去,但犹有一丝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走。
今天他要是就这么甩袖而去,得罪的就是所有的勋贵。
而现在的他,还得罪不起!
楚祐紧紧地将双拳收紧,颀长的身形绷直,宛如一杆长枪,内心在激烈地交战着。
他的心情极度复杂,口中弥漫起一股浓浓的腥甜味,感觉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推手一步步地把他推到了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对自己说,古有勾践、韩信,成就大事者,就是忍一时之辱又当如何!
就是太祖皇帝也曾在年少时被人轻贱,发出了“莫欺少年穷”的豪言壮语。
……
好半晌,楚祐都没有动弹,一动不动地伫立原地。
沉默蔓延,气氛越来越压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字字艰涩地说道:“臣弟领旨。”
他垂下头,掩住了眸中深深的愤怒,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随着这四个字的落下,一切尘埃落定。
楚祐黑着脸迈出了东暖阁,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胸口憋着一团气,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宫外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京城天气阴沉,风势强劲,呜呜作响。
出了宫后,楚祐直接骑马回了康王府,在跑马场里策马狂奔着,迎着寒风跑了一圈又一圈……
他策马跑了三四圈,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全力跑了过来,口中高喊着:
“殿下,皇上派人来颁圣旨了。”
“他们、他们还要拆王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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